编者注
近几十年来，世界长期和平，乐观的人相信个人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回首过去，个人命运随着时代而波动，个人命运与时代息息相关。在大势跌宕起伏中，经济学家们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与个人选择，他们的经历与学术研究又如何与国家命运、时代命运交织在一起？
澎湃新闻《请说话》专栏推出“经济学人长访谈”系列，讲述大时代背景下中国经济学家的个人成长和学术研究故事以及他们的家国情怀。
今天我们发表长江商学院经济学教授许成刚关于人工智能与人类关系的口头陈述。
长江商学院经济学教授许成刚。图片来源：天下杂志
机器人会比人类更优秀，甚至取代科学家吗？这些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真正做出成就的科学家永远不会被机器取代。要理解这个答案，我们先来看看科学是如何诞生的。
最权威的答案来自爱因斯坦，他是有史以来回答过这个问题的最伟大的科学家。其他伟大的科学家包括牛顿和达尔文，但没有记录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而爱因斯坦却被问过这个问题很多次。
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都是一个公理体系，所谓公理体系就是把几条被视为公理的基本原理作为逻辑演绎的起点，随后的一切结论都通过逻辑推导出来。
爱因斯坦提出的理论是他自己构想出来的，在建构过程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决定提出哪些原理（或公理）作为理论的起点，其余所有步骤和结论都是通过逻辑推导出来的，牛顿的理论体系也是如此。
那么，我们能利用人工智能构建理论吗？
如果我们已经找到了构建一个新理论的公理，并确立了这个理论的逻辑演绎的起点，人工智能完全有可能完成逻辑演绎部分。但是，人工智能绝对不可能独立（即没有人类的帮助）确定基本定理或公理，也没有能力构建理论的起点。
为什么这么说呢？科学家曾经问过爱因斯坦，他的理论体系是如何构建的。爱因斯坦说，上帝站在那边（指客观事物）物理学家许成，我们站在这一边，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那边，也永远不知道上帝在做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猜测上帝在做什么。我们构建的理论，就是猜测上帝在做什么。那么怎么猜呢？爱因斯坦说，第一步是根据直觉建立基本原理（公理），这是最难的部分。剩下的就是逻辑推理，只要懂数学的人都可以做到。再进一步的问题是，什么是直觉？直觉从何而来？爱因斯坦说，直觉是经验与事实的共鸣，从事实到经验，再到基本原理的提出贝语网校，并没有逻辑的路径可循。
如果一个人对科学研究得足够深入，他应该能够理解爱因斯坦说的话，而且理解得相当具体。然而，即使是最优秀的科学家也很少能模仿爱因斯坦。事实上，牛顿是这种方法的先驱。爱因斯坦是在刻意模仿牛顿。自牛顿以来，大多数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和科学家都知道这种方法。但自牛顿以来，只有少数人能够模仿它。问题是谁有能力产生如此深刻的经验和事实共鸣？谁有直觉用少数原则抽象和总结大量事实，以便其余部分能够以逻辑方式准确推导？
爱因斯坦说直觉是创造力的最高形式，人工智能永远不具备这种创造力。但人工智能可以极大地帮助科学家。爱因斯坦用了8年的时间才创立了广义相对论，这期间，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寻找合适的数学工具和数学推导上。可以想象，如果爱因斯坦有非常先进的人工智能帮忙，当有了建立模型的基本原理和结构后，数学推理的工作就可以交由人工智能来完成，这将大大加快他的速度，提高效率，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发展新的理论。
人工智能最终是否能达到上述能力还有待商榷，但人工智能最多只能达到这个水平，不可能具备独立产生高度概括的直觉、提出基本原理并在此基础上构建理论体系的能力，这是非逻辑的创造。
为了理解上述原理，我们先来回顾一下牛顿构建第一个物理理论体系的过程。在牛顿之前，开普勒已经提出了行星运动的椭圆方程，伽利略也已经做过自由落体实验，知道了自由落体加速的原理。这两个结果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但在牛顿眼中，这两个理论是不一致的。这是直觉。他认为开普勒发现的行星运动和伽利略发现的自由落体定律应该是由同一种基本力所支配的。他的理由是宇宙是上帝创造的，上帝创造的宇宙必然遵循上帝的共同原则。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圆形是美丽的，上帝创造的世界是美丽的，世界是圆的，正如开普勒发现的那样。但伽利略为什么会发现地球是直线运动的呢？为了统一这两个理论，共同的出发点就是牛顿三大定律，也就是公理。也可以叫作假说。有了这三条定律，或者说理论假设，牛顿物理学的其余部分就成了数学问题，可以通过逻辑推导出来。
正如爱因斯坦所说，牛顿三定律是经验与事实共振的结果，被牛顿的直觉所捕获。这种直觉是如此先进，以至于在此基础上，当时世界上已知的所有物理现象都可以通过逻辑计算来统一起来。然而，从事实（行星运动、自由落体），到经验（开普勒、伽利略、牛顿），再到牛顿提出这三条基本牛顿定律，并没有一条逻辑路径。
为什么是这些公理？为什么不是其他的公理？为什么不是更多或更少的公理？这些不仅是纯逻辑推理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是老师无法教授的问题。因此，它们是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无法模仿或自我生成的问题。
爱因斯坦是继牛顿之后，方法最像牛顿的物理学家。为了面对自己要解决的问题，在构建相对论的理论体系时，他把牛顿的一些基本定律去掉，代之以自己的理论。牛顿隐含的绝对空间和时间假设被改为相对空间和时间，光速不变成为基本假设。这样，狭义相对论体系就建立了。把空间和时间变成物质的属性（空间和时间随着质量而弯曲），取代了引力假设，建立了广义相对论体系。
科学理论必须能够被实验和观察所检验。凡是可以从牛顿理论体系中推导出来的东西，都可以从爱因斯坦理论中推导出来，也就是说，它们可以像牛顿理论一样被检验。如果某件事可以从牛顿理论中推导出来，而不能从爱因斯坦理论中推导出来，那么爱因斯坦理论就失败了，因为从牛顿推导出来的所有理论都在实验室中得到了验证。如果一个科学理论不能解释其他理论已经解释过的东西，那就意味着这个理论是错误的。但更重要的是，这个理论还可以推导出更多的东西。今天，宇宙学中大量的新发现，都是由在广义相对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理论所预言和发现的。
这些伟大的理论创造不可能是人工智能创造的，从上述伟大的科学创造来看，想象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创造出全新的理论，那是不懂科学是如何产生的人们开的玩笑。
我们讲创造，也包括艺术创造。艺术创造比科学要随意得多。因为艺术不需要实验和观察来验证，只要有人喜欢就行。我不是艺术家，没法评论，但站在科学家的角度，我猜判断一个艺术创造好不好，应该看有人欣赏不欣赏。有人欣赏，或者欣赏的人足够多，那就是好的创造。没人欣赏，就不是好的创造。
科学创作比艺术创作要求高得多物理学家许成，但科学创作不考虑是否有人欣赏。科学理论建立之后，考虑的是科学成果能否被实验和观察所验证。这个要求很高，这也是为什么重要的科学理论很少的原因。物理学到今天只有三个体系，牛顿力学体系、相对论体系、量子力学体系。相对论和量子力学都是上世纪初的成果。几十年过去了，物理学突飞猛进，但基本体系却没有动摇。无数最聪明的人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但依然无法创造出新的体系。
原因很简单，艺术可以有无数的艺术家，可以创造出无数互不相关的艺术作品。而科学不能，因为科学面对的是观察到的事实，随意创造一个体系不能反映现实。一个真正的理论可以解释事实，一个虚构的体系则不能。一个有用的理论必须能够解释已经可以解释的事实，还能解释更多原本无法解释的事实。在这个要求下，很少能创造出新的理论，因为这是最高级别的智能。
在这个层面上，我看不到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任何可能性，当然，人工智能作为重要的核心辅助手段，可以极大地帮助人们实现科学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