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7日上午7点40分,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逝世,享年100岁,那个总是出现在我们手中的书封上、眼前的屏幕上的大师,那个拄着拐杖依然铿锵有力说话、性格耿直可爱的老人突然离开了我们。
今天我们从他的回忆录中精选了八篇关于他的故事,包括他的童年记忆、家庭关系、与同学的亲密友谊、年轻时对女同学的追求、与多位文化名人交往的细节等。故事以悠闲的语气展开,全部由作者亲笔撰写。读着这些故事,可以一窥许先生的本色和叛逆精神,以及他的思想和一点幽默感。
谨以此文,纪念、缅怀许渊冲先生,他的精神、他的品格,将使后人受益一生。
许渊冲的八件小事
No.1 “杨戬的每一个变身都比孙悟空厉害,从小就培养了我的好胜心”
我小时候喜欢的第一本漫画书是《杨坚诞生》,讲的是少年英雄杨坚打败郑伦、陈奇两大将,后来又打败孙悟空的故事。
画中的杨戬头戴紫金冠,身披金甲,手执三尖双刃剑,脚踏呼啸天犬。孙悟空能变出七十二种形态,但杨戬每一种形态都能超越他。悟空化鸟时化为鹰;悟空化虎时化为狮子;悟空化庙时化为神。这培养了我从小的好胜心。
甚至后来我翻译文学作品,如果有前人翻译的作品,我也会尽力超越,如果不能超越,我也会力求独创,不落入前人翻译的老套路。
No.2 “因为瞧不起同学,所以吵架、哭了”
上学前家人就告诉我要听老师的话,做一个好学生。什么样的学生才是好学生?1A班的老师说:我们要向欧阳童生学习。我问童生,他认识的字比我还少,比我还多。
他奶奶经常来我家打牌,说学生很乖,所以我在学校里不敢说话,不敢乱动。但我个子小,就不说话,大孩子就欺负我。我爸爸是个大哥哥,说我说他坏话,就用他尖尖的指甲划伤我的脸,划得血流不止。回到家,爸爸说我肯定是调皮,跟同学打架了,就打了我一顿。这是我小时候遇到的第一件不公平的事。
我上二年级前,父亲因在南昌每月工资打了三折,不够养家糊口,不得不到外地打工。他先去了以盛产橘子闻名的南丰,又去了离南昌只有六十里的凤城。县里的人听说我喜欢英雄图,就拿了好多给我看,有身穿战袍、手握大剑的颜良,也有身穿铁甲、手握长矛的文丑。我很喜欢,但要一元钱,父亲不肯花钱,我只好遗憾地离开了凤城。
许渊冲故乡江西南昌老照片
后来,我父亲在鄱阳湖畔、庐山脚下的星子县管财政,派了一艘红船来接我和继母,我就不得不在星子县上学。星子县的县长周小欢,是江西农学院的毕业生,后来当了老师。所以我们不叫他县长,叫他周老师,他夫人叫周太太。
周老师有个儿子叫旭阳,和我同岁,读小学二年级;还有一个女儿叫旭昭,比我小一两岁,读一年级。由于没有读三年级,我只好跟旭阳一起读二年级。因为我看不起同学,为了香烟卡跟他们打架,被我爸爸知道后,非常生气,打了我一顿,还抢走了我的香烟,把画烧了,我哭了。旭昭知道后哭了,她叫我去她家,给我买了画,送我回家,路上我们还捉了萤火虫。这是我的第一个小女朋友。
我家在星子县只住了半年,就回到了南昌西南的石头街。周家也回到了南昌东北的桃花巷8号。他家传话说,希望我们去。于是继母就带着我从西南的家里,去了他东北的家里。还没开门,就听见许昭笑眯眯地迎接我们。
但桃花落在石头上便凋零了,巷口也再没有夜晚飞舞的萤火虫。时空将我们分开。十年后,我考上了昆明的西南联大,许扬也考上了昆明的西南大学。我们在北京的同济大学再次相见,经常一起去青年俱乐部打乒乓球。没想到,有一天,许扬告诉我,许昭已经去世了。我写了一首短诗,纪念这位小朋友:
当时我才八岁。
遭受了严重的殴打。
痛苦在我心中,
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我们晚上回家,
草丛中出现了萤火虫。
今夜,萤火虫随处可见。
她正在睡梦中。
第三点“成功的人不一定有高分。对我来说这是真的。”
他(杨振宁)四岁就能读书,母亲教给他三千多个字。我四岁才学会三百个字,母亲就去世了,虽然不懂意思,但能背下来;我只能看白话小说,背《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个英雄,却能画出唐僧西游记。可见我擅长形象思维,而他的逻辑思维却远超常人。
许渊冲和物理学家杨振宁是同学
冯友兰先生说,成功的人不一定考试成绩高。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因为我虽然翻译了几十首诗,但“翻译”和“英诗”两门课的考试成绩都在80分以下;而杨振宁则既有高分,又有大成就。他考入西南联大时,在两万人中排名第二。他用两个小时就考完了“大一英语”的期末考试,第一次考试就名列全班第一。物理和微积分考试,他不是考了100分,就是99分。难怪他小时候就说自己将来要得诺贝尔奖。这难道不是天才吗?
李政道(左)和杨振宁(右)获得诺贝尔奖期间
如果每个人都能把该做的事做到极致,那就是成功。初中两个暑假,杨振宁跟着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天才学生丁泽良学习古代历史知识和《孟子》,结果把《孟子》全部背下来了。这难道不完美吗?但我的历史知识,则来自于听乡下舅舅讲三国故事,读《唐朝故事》之类的书。至于《孟子》,我只能背诵第一句话:“孟子见梁惠王”,“王者,何必讲利?仁义亦有”。我学文学,他学科学。这一对比,更能看出差距有多大。
和他相比,我的理解力、推理力、观察力都差得很远,唯独在表达上,他更擅长推理,我更擅长表达情绪。小学演讲我拿过第二名,初中英语演讲我拿过第一名。所以后来我在大学演讲的时候,还是很有魅力,甚至很有感染力的。
振宁的弟弟振平说:“我六岁的弟弟经常去海边散步,有很多小朋友在捡贝壳。我弟弟捡到的贝壳往往很精致,但大多很小。我爸爸说他以为是振宁的‘我画牛魔王打孙悟空的时候,只画了牛魔王的两个角,却没画耳朵。这是因为我不知道牛耳朵该画在哪里。我的观察力很差。”
许渊冲与杨振宁在清华大学合影
振平补充道:“振宁天生就是‘左撇子’,母亲费尽心机让大哥改用右手吃饭写字,但他还是很自然地用左手打乒乓球、玩弹珠、掷牌。左脑控制右手,右脑控制左手。我常常想贝语网校,他非凡的成就或许和左右脑同时使用有关。”“我写字、打乒乓球都是用右手,因此更注重文学,较少关注科学,在文学和科学方面我都不如他。这对两方面都有好处。”
振宁喜欢下围棋,“桥牌也很有趣。”但我觉得围棋是一片汪洋,不知道从哪里下起,我只喜欢下五子棋。桥牌只有52张牌,我只能在有限的小世界里施展才华。
第四条“很遗憾失去了打败两位伟大数学家的机会”
吴宓教授认为,外语系的学生应该:1.受过良好的教育;2.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3.阅读西方文学名著;4.创造当代中国文学;5.交流东西方思想。要概括起来,恐怕就得用“优雅”二字。
吴宓(1894-1978),文学评论家、国学大师、诗人
陈福田教授则与吴先生截然相反,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他,大概就是“粗俗”。在我去美国志愿空军做英语翻译之前,有位领导给我们做了一次演讲,内容并不太精彩,还有掌声,掌声稀稀落落的,我懒得鼓掌,没想到陈先生当场就批评了我,说我没礼貌,训练的时候我出去晚了回来,他惩罚我周日不许出去,这也体现了他严于世事的精神。
如果说从陈福田教授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清华的严谨精神,那么从莫攀琴教授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北大的自由风范。莫先生讲的是“英式散文”,给人的感觉是“散文体”。莫先生也讲《浪漫主义诗人》,但他欣赏华兹华斯的散文诗,不讲“人爱散文,我爱押韵”的拜伦。我受吴宓先生的影响,喜欢拜伦,结果吴先生的课上成绩最高,莫先生的课上成绩最低。但我的平均分还是80多分,所以最后拿到了檀香山奖学金。
联合国最著名的翻译家是潘家训教授,他在讲授《大一英语》时就采用了翻译法,这门课深受学生欢迎。当时联合国的学生下课后喜欢打桥牌()。潘先生把“”译成“不设目标”,这是音意兼备的绝妙翻译。
课余还爱玩“不离手”,甚至发明了“一问一答”叫牌法。还和吴琼、数学系的陈省身教授、徐宝教授打桥牌。徐熙教授。有一局我喊“三个大”,陈教授说“加倍”,结果我竟然赢了,非常得意。我把这件事记在日记里:
东方先出红桃K攻击,取得对子;然后用Q攻击,北方用A取胜;北方打出方块J,西方没有取胜;然后北方打出方块9,西方用10取得对子。
西方用小牌攻黑桃,北方用9偷牌,东方用K吃对;东方用红桃J再吃对,西方没有红桃,用小梅花垫底;东方攻梅花,南用Q吃掉;南出红桃10西方吃对,然后南方出梅花,北方用K吃掉。西方没有梅花,所以出黑桃。北方再次出梅花A,因此西方必须出黑桃10。当北方出黑桃A时,西方Q被吃掉;北方接着出黑桃J,西方必须用小方块作为垫底;北方最后出方块A,西方的K无保护,被吃掉。
这样一来,东、西两家只占四副牌,南北两家占九副牌,正好是“三大”。如果西家拿北家的J和第三副牌中的方块K,那么南家的方块Q就能占一副牌。南北两家还可以;如果黑桃K、Q或10中的两张在东家,那就不行了,可见胜利来之不易。
我想继续下一步,又叫了“三大”,陈先生又叫了“加倍”。我以为我只能赢一次,就叫了“四红”,陈先生又叫了“加倍”。他赢了四局,我没赢。但如果我打“三大”,我就赢了九局。所以我非常后悔,失去了打败两位数学大师的机会。
五、“我有点失望。我觉得北大校长还不如一所中学的校长。”
联合国大会的三位委员我都见过,第一个见到的是北大校长蒋梦麟,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他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看上去挺西化的。但他在联合国大会上给新生演讲的时候,却穿着长衫,操着浓重的浙江口音,内容不是跟学术有关的,只是告诫新生要遵守学校的规矩。所以我有些失望,觉得他比一个高中校长好不了多少。杨振宁应该听过那次演讲,不知道他还有印象吗?
从左至右:蒋梦琳、梅贻琪、张伯苓
我只见过南开大学张伯苓校长一次。他来昆明时,联大话剧团在新校区第二食堂演出一出戏,以表示欢迎。但食堂没有凳子,只好从图书馆搬来凳子。在图书馆看书的学生没有凳子坐,又没有看戏的票,就到食堂搬凳子,扰乱了剧场秩序。第二天,张校长在昆华中学北院操场上讲话,梅校长也站在那里。张校长批评学生扰乱秩序,说大家都喜欢看戏,可以请周恩来到联合国演出。周恩来和梅贻琦都是南开中学的毕业生。周恩来在南开经常演话剧,饰演一位与自己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因为当时中国戏剧还处于莎士比亚时代,女性角色多由男生扮演,所以周恩来和曹禺都饰演了相反的角色。
梅(逸奇)校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新校舍第一食堂的演讲,记得内容大致是说: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而不是参加政治活动。好像他是支持汪曾祺的,不同意我在美国志愿空军机要秘书处做翻译的时候,梅校长到秘书处来了解联合国大学学生的工作情况,告诉我必须回校再读一年才能毕业,这两点对我很重要,我参军后就回到了联合国,如果我没有回去,就会像一些美国军方翻译一样去美国了。美国出版的中国诗歌英译本都是自由诗,我的押韵译本可能根本就出版不了,那对中国文化来说是一种损失。
No.6“我们在白天的课堂上认识,有相同的学习方向”
我的理想型是一朵云,投射在我心上。她不会惊讶,我又怎能不开心?我们是在白天的课堂上认识的,我们有着相同的学习方向。她或许不会记得我一瞬间的消失,但我又怎能忘记她眼中的光芒?
1939年7月12日,我把两首译诗(徐志摩的《偶然》和林徽因的《别扔掉》)和一封英文信放在女生宿舍的信箱里。记得有一次钱钟书先生见我时周季昆提出这个问题,钱先生说to前省略了动词to be。为了表示我学了就能马上用,我在信里写了一句话:my mind to make(我一心一意要和你交朋友)。可周季昆后来查书时,发现原文是“I made up my mind to”。真是雪上加霜。
周彦瑜,1939年与许渊冲同为外语系女同学,曾一起上过钱钟书的英语课。许渊冲曾给她写过一封英文信,直到50多年后才收到她从台湾寄来的回信。
偶然的机会,我在我们老师吴宓教授的日记里,发现了一段关于我暗恋的记录,吴宓教授也是钱钟书先生的老师。他在1940年8月7日的日记里写道:“前几天,我在城门口遇见了周彦瑜,她穿一身橘红色的衣裙,扑着浓妆,一头圆润晶莹的头发细小得像熟透的樱桃,正和未婚夫一起出行。如今在凤竹街口又遇见了她,她穿一件月色的衬衣,斜挂着一条红腰带,化着淡淡的妆,有种清雅婉约的韵味,和丈夫一起去买早餐和杂物,她的美貌深深地打动了吴宓。”
原来她订婚了,我自然是“有求于”的。几十年后,我的译诗出版了,我寄给她一本。她从台湾回信,谈起往事,还说吴宓先生请她吃饭。她如今白发苍苍,比吴宓先生还老。但在我心里,她怎么会老呢?
如今,我把她写给我的两封信抄了下来,对我来说,这真是难得的历史文物。
袁崇学长:
看到你的信,我真的很惊讶,很意外能收到半个世纪未曾联络的老同学的来信,看了采访,知道了你的杰出成就,很钦佩你,那也是我们联合国的光荣,如果你明年能来台北开会的话,我们台湾的校友一定会竭诚欢迎你,希望你来台前能尽快通知我。
我丈夫郑弼早已退休在家休养,年纪大了,有不少老年病,我也是个白发苍苍、眼花缭乱的老太太了,恐怕你们都认不出我了。人生苦短,转眼间我已步入老年,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希望
身体健康,幸福快乐,祝福
您好,老太太
周彦宇 1993.10.20
第二封信是1999年1月8日从台北县新店市玫瑰路47巷3号7楼寄出的。
袁崇学长:
前几天我到牯岭街开信箱,收到你的来信和大作(文学翻译),谢谢,我会慢慢看的。因为搬家了,好久没回旧地址了,搬到新店郊区,很少去台北,所以回复迟了,非常抱歉。
我1938年就读外文系,1940年转入社会学系,只读过一个学期吴宓的《西方文学史》。记得有一次下雨,我弄脏了他的笔记本,心里很害怕。同学告诉我,吴先生很爱干净,会骂人。幸好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我才松了口气。
1942年我毕业后,随郑璧去了成都。郑璧随即去了美国研修,我和一个小男孩独自住在联合国大学同系同学家里。这位社会学同学告诉我,他认识了吴宓先生,吴先生请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邀请我们三人吃饭……我在联合国大学期间,从未单独见过他,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我本来就不是优秀学生,所以受他欺骗,受人奉承,受人爱戴。
我最近没有照片,下次一定会发给你,不过你别被白发老太太吓到了,祝你身体健康,幸福快乐,也向教授夫人问好。
周彦宇 1999年1月8日
No.7 “通过谈论你喜欢谈论的话题,我可以知道你是谁”
我在巴黎大学上课的时候,认识了一位非常漂亮的法国姑娘。我在1949年1月10日的法语日记里写道:
下午三点,我去听法默教授的《英国文学史》讲座。我来的有些晚,教室里已经坐满了,最后一排右边只有三个法国学生,一个男生,两个女生。我的同学长得非常漂亮,皮肤白皙,举止优雅,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显得十分可爱。我仿佛看到了卢浮宫里的维纳斯。
我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最后问她能不能挤进去坐在她旁边。她笑着点点头。但坐在三人座位上,意味着会有很多擦肩而过。但她不在乎。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在谈论乔叟的《澡堂女士》。我带了一本牛津版的《乔叟》,翻到第 565 页,指出来给她看。
法默先生说:老板娘已经嫁了五任丈夫,还在寻找第六任;从人物性格、故事风格,都可以看出乔叟的现实主义、人文主义。我听了就笑了,并不是因为乔叟有“一位衣袖华美的女子陪他读书”才幽默。
许渊冲(中间那位正在看报纸)1949年在法国巴黎
下课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叫妮可·皮卡德。我邀请她去杜邦喝咖啡,她答应了。我们一进咖啡店我要听物理学家的话,服务员就上来对我们说:“漂亮的‘丹’。(先生和女士)就像中国京剧里的‘生’和‘丹’一样漂亮。”
我们点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可可,我问她学过什么课程,喜欢看电影吗?她说喜欢。我们聊起了费雯丽主演、萧伯纳编剧的《凯撒与克留芭》。我说在电影里我听到了权力与欲望的对话。费雯丽站在海边的灯塔边,穿着天蓝色的透明纱裙,几乎可以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她就这样让欲望战胜了权力,让自由让凯撒沦为埃及女王的奴隶。
《凯撒与克莉奥佩特拉》剧照
比嘉说,影片中充满了妙语连珠,比如“当一个人做了一件傻事,他说这是他的责任。”我说对,再比如“我只要说你喜欢说的话,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对朋友说真话,会让他变成敌人。她说:“那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不是说明你把我当敌人了吗?”我说:“对同性朋友说真话,会让他变成敌人。你不信我请你看话剧、看电影,你觉得这是说真话吗?”
我们从四点一直聊到四点半,约好以后再见面,然后握手道别。
后来我陪皮卡迪去法国剧院看了拉辛的《菲德尔》,在月光下沿着塞纳河散步,送她回家,夏天我约她去海边度假,她告诉我,她已经和我们提前约好了,希望“说真话不会让朋友变成敌人”。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年轻、美丽,正如拜伦所言,“时间永远不会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丝皱纹。”
第八条“人能否长生不老,取决于他的德行和言行。”
1984年3月9日下午3点,我和妻子昭君到三里河看望钱先生。钱先生看到昭君,大概想起了五十年前我给他上课的时候,喜欢坐在漂亮女同学周彦玉旁边。旁边的一位男士开玩笑地问我:“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漂亮的妻子?”我告诉他,昭君是外语学院的学生,1948年参军入伍,名字是毛泽东改的。
许渊冲和妻子昭君
我看钱先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也没有白。他笑着用法语说:“La tête d’un fou ne。”(傻子的头发永远不会变白。)我连忙说:“那世界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他告诉我,他只是社科院名义上的副院长,不上班,不开会,不签文件,所以头发没有白。但我的调动,他也没办法。
我讲到北大的情况,钱先生说:“这里存在价值和价格不平衡的问题,价格高的人看到价值高的人,就退却了。”我们还讨论了译诗忠于原文和追求美的矛盾,钱先生说:“在这个问题上,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咱们就各自保留意见吧。”由此可见他的治学风范。
1987年,外文出版社出版了我翻译的法文版《唐诗宋词一百首》,我寄给钱老先生一份,他于1988年10月23日回信说:
我的兄弟袁崇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
非常感谢唐诗宋词的法语翻译,你的翻译兼具诗词、英法双语,犹如十八般武艺中手握双枪的将军,双手都能开枪!
钦佩!
李安
钱钟书写信给杨绛:一起等待二十三日
钱钟书与杨绛合影
钱先生曾戏称我为“翻译家”。他在《林纾译文集》中说:“记得看到康有为有一首诗‘译家皆名严复、林纾’,……严复一向看不起林纾。看到那首诗,我就说康有为在胡说八道。世上没有连外文都读不懂的‘翻译家’,我羞于与他交往。”钱先生还说:“文人爱名利,争名夺利,从来都是笑话;只要不发展成无情无耻的压迫陷害,尚可算作‘人间喜剧’中一幕轻松的场面……”
严复羞于与林纾为伍,到了我们这一代,形势已经发展到高价位的人压制高价值的人了。钱先生还戏称我为“双枪将”,指的就是《水浒传》里的董平。《水浒传》里的五虎将分别是:大剑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董平。董平排在第五,他要是升到第一,会被关胜排挤吗?
我的连大学同学何兆武写信给我说:“钱钟书先生境界高,本事大,他的同时代人中,很少有人称赞他,只有您一个我要听物理学家的话,对他赞不绝口。您真是应该永垂不朽。”他不知道钱先生兼具了这两点。至于能否永垂不朽,则取决于一个人的德行、言语和成就。
何兆武(1921年9月—2021年5月),历史学家、翻译家,著有《学校笔记》。
本文摘自
许渊冲百岁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