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3月15日电 3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报》刊登题为《燕南园焕然一新、辉煌永存》的报道。
这座园林的名字始终与学术带头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花园不大,占地48亩,17栋灰砖房屋矗立在园中,编号从50至66,有中式庭院,也有西式建筑,呈现出中西融合的建筑风格。
哲学家唐一介曾感叹这里是一座“名人花园”:“在我国,大概很难找到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居住着这么多的科学文化名人吧!”
此园就是位于北京大学燕园校区的“园中园”——燕南园。
燕南苑始建于20世纪20年代,曾是燕京大学教师的宿舍区。20世纪50年代,中国高校院系调整后,燕南苑并入北京大学,成为北京大学教职工的宿舍区。
1952年,唐一介随父亲、哲学家唐用彤搬进燕南院58号。隔壁57号院内有三棵老松。几年后,搬来此地的哲学家冯友兰想起陶渊明“抚孤松萦绕”,称自家松树“比陶渊明多两棵”,便将院子命名为“三松堂”。晚年“耳目失聪,几乎不能写出一个字”的冯友兰在这里口述完成了30万字的回忆录《三松堂序》和150万字的巨著《中国哲学新史》。
唐、冯两家北边,燕南苑56号曾住过物理学家周培源。周培源是我国近代力学和理论物理学的奠基人,培养了九代物理学人才,包括不少“两弹一星”的功臣。周家的樱花树春天开得如雪,被冯友兰之女、作家宗璞昵称为“周家花园”。
再往北,60号住着语言学家、现代汉语语言学的奠基人王力,他在这里撰写了《诗韵学》、《汉语史稿》等专著,主编了《古汉语》教材。
再往西,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奠基人和先驱侯仁之就在61号居住了60余年。经济学家马寅初在63号完成了著名的“新人口论”。
此外,燕南园的住户还有社会学家吴文藻、作家冰心夫妇、社会学家雷洁琼、经济学家陈岱孙、历史学家翦伯赞、物理学家饶毓泰、数学家江泽涵、美学家朱光潜、诗人、文学史学家林耕、语言学家林涛、法学家芮牧……
拥有近百年历史的延安园,是中国学术教育史上一块坚实的板块。几代具有卓越贡献的学术大师和众多优秀学生都曾在这里生活过,一系列学术成果也在这里诞生。2019年,“延安园历史建筑群”被列入北京市第一批历史建筑名录。
汤一介在临终前建议,在园中每间房屋立上一块牌子,标明曾经住过的人,希望后人能知道“那些为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献身的先辈们的喜怒哀乐”,希望在这座具体而生动的园林里,传承历史以及它所承载的理想和情感。
但该怎么办?当大师们都已离去,时光流逝,园内的建筑也已残破不堪,我们该如何对待这样的地方,保护好这样一个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历史遗产和文化财富,让它永葆辉煌,让文化传承永存?
2022年,北京大学启动“燕南园历史区景观保护与展示规划”项目(以下简称“燕南园项目”)。2023年底,该项目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23年度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
过去的感觉
“来到延安园,可以感受到当年人们在这里居住的情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朱青生说。2002年,他搬进了延安园52号,至今已有20多年。
随着时光荏苒,校园逐渐建成,燕南园的老住户渐渐减少,一些房屋被改造成科研、办公等公共空间。如今,燕南园位于校园核心区,连接北大图书馆和宿舍区,是学生们经常往返的地方。年轻人常常在园中赏花、逗猫、拍照,尽情享受青春的快乐,但奇怪的是,这里却始终保留着一份“往日情怀”。
冬末春初的傍晚,我跟随朱青生在燕南园散步,耳边最响亮的便是喜鹊的鸣叫,暮色中,仿佛随时都会遇到昔日的文人,听到他们脚步的回音。
“这里曾是朱光潜的花园,”朱青生指着一片积雪的土地说道。“那位白发美学家曾在这里把一朵花递给一位路过的年轻学生。”
这个故事曾出现在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周一军的一篇文章中。当时,他在读书,和同伴路过燕南园,一位陌生的老人隔着矮墙递给他们一朵盛开的花。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位老人就是朱光潜。
“我一直偏执迷信,相信那不是自然界一朵普通的花,而是人类精神之树的果实,是一位大师的无声暗示。在他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岁月里,他不断越过围墙,将自己非凡的风采吹进年轻一代的心中。”周亚军写道。
朱光潜于1970年搬进燕南园66号。66号最早的主人是吴文藻和冰心。1938年北平沦陷后,夫妻俩逃往后方。离家前,他们把“最珍贵的东西”收拾好藏了起来,包括照片、书籍、吴文藻几十年的日记、年轻读者写给冰心的信等。
1946年,冰心回到燕京大学,得知燕京大学被日军占领后,他们的家成了日本宪兵的基地,吴文藻的书房成了日本宪兵队拷打教授的场所,他们藏匿的物品全部消失了。
她伤心得流下了眼泪,绕着未名湖缓缓走了两个星期,渐渐心情开朗起来。“我还活着!我还可以叙述,我还可以描述,我还可以传播我的哲学!战争夺走了、毁掉了我的一些财富,但也增加了我最珍贵、最难忘的财富,那就是我对人类的信仰……总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会挤满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房里会摆满书籍,他们会学习、研究,为全人类谋福利。”
在燕南园,记忆被一代又一代人层层叠加,形成了一个延续至今、流淌在每户人家的传奇。
路过一尊坐着的男子雕像,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微笑着注视着前方。“这是经济学家陈岱孙。”朱青生介绍道。
1989年,陈岱孙搬进燕南园55号。次年春节,学者钱文忠陪同老师季羡林到陈家拜年,看到年近八十的季羡林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旧沙发的一角,恭敬地向他拜年。90岁的陈岱孙拿出两本新书作为礼物,“签了字,站起来,半鞠躬,双手把书递给季先生。季先生也站起来,半鞠躬,双手接过,连声说‘谢谢,谢谢’。冬日的阳光柔和,照在两位先生的白发上。”这一幕,从此印在了钱文忠的记忆里。
陈岱孙之后,燕南园55号的现任主人是物理学家李政道;陈岱孙之前,中国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的主要创始人、原北京大学副校长冯鼎曾住在这里。宗璞听过一则轶事,说是有一个小偷从窗户闯入冯鼎家,行窃。找了半天,发现屋里坐着一个人。慌忙逃走时,冯鼎说:“下次请从门里进来。”
什么可以永恒?在燕南公园,最古老的是树木、清代的石碑和虎皮墙,但最长久的却是人的性格和精神、故事和情感。燕南公园见证了在最平凡的日子里,人们曾经生活在一起,这样生活。
搬进燕南园52号后,朱青生尽量保持小楼的古旧风貌,打过蜡的地板没有更换,几十年没烧过的壁炉也保留下来作为墙面装饰。“我的想法是尽量不搬,这些房屋历经岁月沧桑,能保存至今,也是一种幸运,让燕南园保留了文脉和历史气息。现在我们有条件、有能力去保护,就应该把每个时代留下的历史情怀保留下来。我心中理想的燕南园,就是燕南园随着时间自然变化的样子。”朱青生说。
他希望燕南园能适当地保留一些粗犷的原有痕迹和变化的痕迹,并认为“粗犷而深邃的味道”本身就是一种应该被保护的燕园文物。比如:一个老门把手,近百年来留下了无数人指尖的温度;一面老石墙上,经过长时间的风化,斑驳的变化也能显现出时代的变化。“燕南园的很多细节,都需要长期的精心维护,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份敬畏之心。脆弱易断的梅枝,需要养护五百年,才能成为‘疏影斜过浅水’。燕南园再活五代,就是为了保留这样的一枝梅枝。”
多年来,朱青生曾多次就燕南园的保护问题向学校提出建议,希望以燕南园为范例,为某一类场所的改造提供样板、树立榜样。他知道这并不容易,“修旧如旧,需要的投入是重建的三倍。北大不乏能给出建议的专家,但意见太多了,很难处理。关键是要让这个地方有恒久的气质,能接纳不同的意见。”
他希望燕南花园的改造经验能为人们提供借鉴和参考。
“我们工作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尊重北大学子对延安园的感情。”延安园项目规划部负责人、北大国家空间规划设计研究院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所馆员宋一林告诉记者。
在分析燕南园的价值时,宋一林发现,除了历史文化、生态、艺术价值外,燕南园最独特的核心价值,是从老教师到年轻学生,几代师生传承下来的文化情怀。“这种文化情怀,让燕南园成为了北大学师生的精神家园。”
由于燕南园至今仍是一处在使用中的活校园遗产,回应当今师生“使用者”的诉求,将“保护”与“更新”结合起来,成为了燕南园项目的重要主题。
这也是一种“怀念过去的感觉”。“历史上,燕京大学包括燕南公园的规划建设,都是师生共同参与的。未来的燕南公园,依然是师生共同建设、共同共享的这样一个空间。保护燕南公园,不仅要注重物质的保护,更要注重物质中的人为活动,让场地保持活力。”宋依林说。
如何建立共识
“燕南园项目一个特别重要的抓手,就是凝聚共识。”燕南园项目总经理、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院长张建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燕南苑所在的校园社区不同于一般的社区人群,他们流动性大,文化认同感强,关心公共事务,善于主动表达个人意见、提出宝贵建议。
“燕南园不仅是园内居民的燕南园,也是全体北大学师生的燕南园。每个人都有发言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如果不先凝聚共识,这个项目完成起来会非常困难。”张建伟说。
如何凝聚共识?张建伟介绍,根据燕南公园社区人群特点,项目组设计了一套三大“组合拳”:
第一是意见征集。我们组织全体师生、校友进行问卷调查、访谈,收集大家对燕南园的看法。第二是社区参与。我们开展燕南园历史建筑数字化工作坊、燕南园植被绿化工作坊、“你不知道的燕南园”主题沙龙等活动,邀请学生亲自采集园内建筑数字化信息,参与燕南园植被绿化设计方案。导游带队参观燕南园,参观结束后进行座谈。第三是教育传播。我们举办讲座、发表文章,通过线上线下各种渠道,以不同的方式介绍和传播燕南园的历史故事和价值。
“这其实就是历史文化遗产教育,目的就是凝聚共识、扩大共识,让大家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张建伟说。
此次公众参与活动进行了近半年,项目组从反馈的意见中总结出三点主要意见:第一,按照“最小干预”的原则进行燕南园的修缮保护,保留历史氛围;第二,不破坏园林生态;第三,优化利用空间,加强对燕南园历史文化的诠释。
“这三个共识其实是我们项目组的想法,只是通过这样一个教育过程得出的,因而有群众基础。”张建伟说。
燕南园项目在实际实施中最大的挑战,就是需要时刻协调、平衡各方意见,共识的建立为此提供了一道筛子和一把标尺。
比如,有人提出拆除燕南园的外墙,让花园和燕园融为一体,空间更加通透,出入更加方便。项目组否决了这个建议,对外墙进行了修缮加固。因为燕南园的这些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燕京大学时期存在的虎皮墙物理学家周培源,属于文物。拆除它们的提议会先通过第一次共识筛选出来。
此前,一些设计机构提出将燕南园房屋的坡屋顶延伸至地面,在公共草坪上放置一些现代雕塑,这些方案也因不理解和尊重燕南园的历史价值而被否决。“我们做的任何介入,都应该是为了更好地延续燕南园的价值,而不是表达个人的创作才华或情怀。”张建伟说。
靠近燕南花园南门、63号东侧,有一堵高约两米的砖墙。有人提出,这堵墙遮挡视线,又不属于文物,应拆除;也有燕南花园居民反对,称这堵墙是上世纪50年代时任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搬进燕南花园63号后,学校特意修建的。马寅初解放前曾长期遭受国民党当局迫害,身心疲惫,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养。
张建伟提出的解决方案是降低墙体高度,局部降低至1米作为展示墙,局部降低至0.5米作为座椅,在解决视线遮挡问题的同时也保留了历史记忆。
也有不少人提到燕南公园路灯太少,晚上太暗。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教授吕植指出,新安装的路灯亮度也应控制,光线要向下照射,以免影响鸟类睡眠。
张建伟反复强调,历史街区的环境整治与保护是一个非常专业的事情,需要基于专业的理论和方法,而不是主观感受。在燕南公园项目中,除了文化遗产保护人员,项目组还邀请了生态、规划、景观、生物、材料、物流管理等不同学科的专业人员,进行跨学科、多部门的合作。
“我们和不同的单位、不同的学生社团、不同的相关群体开了很多次会议……有时候还需要‘争论’。”张建伟说。
正是在这几轮谈判中,大家达成了大大小小的共识,体现在园区改造上:整理凌乱的架空电线、清理杂物堆和破损围墙、修缮历史建筑、拆除违章建筑、增加照明设备、更新老旧道路……
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奖颁奖仪式上,评审团对燕南园项目的评价是:遵循最小干预的原则,燕南园的房屋与景观的空间关系、建筑风格和生态完整性得到了巧妙的诠释。通过师生的广泛参与,由学校多个部门组成的团队发现了燕南园的独特价值,并在快速发展和现代化的校园中保留了其历史精髓。该项目以利益相关方的参与为核心,启发校园社区成员重视集体记忆,保护燕南园和其他校园建筑,传承学校辉煌的学术历史和精神遗产。
“作为一个案例,燕南园项目对类似项目的意义在于,我们如何通过遵循什么样的方法和原则去保护这样一个物件的价值。”张建伟总结道。
他指出,凝聚共识十分重要,在各类历史遗迹、历史街区的保护与改造中,可以像延安花园项目一样,先根据社区特点,设计自己的公众参与“组合拳”,建立和扩大共识基础。
连接历史与未来的道路
本轮燕南公园项目已于2022年10月完工,但后续调整仍在进行中,围绕燕南公园的保护,还有不少课题未完成。
张建伟介绍,此次项目主要针对燕南园的外部环境,对建筑内部功能涉及不多留学之路,但也提出了一些方案,包括为每栋房子定制一本“使用说明书”,写明建筑的历史,哪些必须保持原样,哪些可以在不破坏原有风貌和特色的情况下进行修改以适应新的用途。
他希望入驻单位能承诺向公众开放一定的空间,打开名人故居的大门,“每一栋建筑都应该是一个小型的纪念馆,让人们感受到历史的氛围。”
在之前的问卷调查中,88.56%的受访者希望“了解燕南园的历史文化”,73.53%的受访者认同“目前的宣传力度不够”。“曾居住于此的著名文人”是受访者最想了解的内容,但也是他们认为自己了解最少的内容。可见,燕南园的故事需要讲得更好,讲给更多的人听。
“物质载体很重要,它能让你与历史人物建立对话和联系。试想一下,你面前的这张书桌,是侯仁之先生曾经使用过的。再试想一下,你带着听到的故事来到燕南园,却发现这里只有高楼大厦,故事失去了载体。”张建伟说。
当谈及项目实施过程中难忘的事情时,朱青生、张建伟、宋伊琳三人都提到了同一条路。
那是一条破损严重、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对于这样的路,一般的修复方法是将旧路刮掉,重新铺设。但据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副院长李迪华的考证,燕南公园的水泥路是抗战结束后,燕京大学复校后,学校教职工修建的。李迪华采访了一位年逾九十的燕京大学老校友,据他回忆,当时燕京大学的教职工从西郊机场附近的干河道运来沙石物理学家周培源,用脱泥彩石混凝土工艺修筑了这条路。
专家评估,这条路的水泥强度已超过使用年限,难以保留。但经过反复商讨,项目组找到了专门修复历史道路的施工队,对少量路面进行了修复。更多无法修复的路面被打散,拌入新水泥,并加入原有水泥调整颜色,经过复杂的工序,配置成新的铺装骨料。
新路修建期间,张建伟来到工地,问几位忙碌的工人在干什么。有人回答:“把你们原来的路拆开,整合到新路里去。这样,你们的历史就融入到新路里,你们的精神也在新路里传承下去。”
雨果曾说,建筑是一本用石头写成的历史书。在燕南公园,精心保存的道路、墙体、房屋、树木,都是一页页历史书,连接着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