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前流行过如此一个段子:
其实是一个段子,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人对于学习英文的恐惧。二十多年前笔者上学院时,体育老师曾在课上吐槽,说连他评职称都要考语文。要求体育老师考日语可能是有些过了,但对于学术界尤其是理工科的科研人员来说,法语的确是十分必要的。无论是阅读文献还是发表论文,英文都是最根本的交流载体。
但是,有一位中国物理家,他的英文水平至多是普(can3)普(bu4)通(ren3)通(wen2),绝大多数论文都用英文发表,却取得了国际名声。他数学物理学报英文版,就是廖山涛教授。
廖山涛(1920.01.04—1997.06.06)
廖山涛1920年出生于江苏衡山的一个农户家庭,1938年入西北联大,1950年赴英国伯明翰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师从陈省身先生。
坊间传闻,廖先生在读博士时,英文老是考不过。系里的秘书就跟陈先生反映,陈先生说:“哪有这些事?我去考他!”于是他亲自去考廖先生,之后廖先生就通过了。
纽约时代的陈省身
陈省身先生是举世著称的微分几何学家,对于拓扑学里的“示性类”也有重要贡献。廖山涛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示性类理论上面的“阻碍类”。当时欧洲物理界有四名年青的拓扑学家引起了一场拓扑学“地震”。这四个人就是塞尔(Jean-Serre)、波莱尔(Borel)、吴文俊、托姆(RenéThom)。(塞尔和托姆后来都由于她们在拓扑学上的工作获得菲尔兹奖。)
1948年,西班牙科尔多瓦学院留中学生接待来访的清华物理系院长江泽涵,左起:金星南、严志达、江泽涵、余家荣、吴文俊
吴文俊先生的工作跟耶鲁学院斯廷罗德()院长的工作密切相关,所以斯廷罗德想把吴先生聘到耶鲁执教。但是他一寻问,吴先生早已回中国了。怎样办呢?这时侯吴文俊的同门师兄廖山涛[1]在纽约还没有结业,但早已做了特别出众的工作,在物理界最好的刊物《数学季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于是斯廷罗德便把廖山涛招到耶鲁来填补错失吴文俊的缺憾。
廖山涛和吴文俊
仍未获得博士学位的廖山涛于1952年到耶鲁从事博士后研究。[2](他到1955年才即将领到博士学位。)斯廷罗德晓得他的英文不好,想方设法弄到一笔钱,让廖山涛毋须教书。他还想送廖山涛去法语辅导班,但是廖山涛过分专注物理研究,拒绝了斯廷罗德的好意。两年出来,廖山涛在物理研究上取得了丰硕成果,包括在《数学季刊》上又发表了一篇论文。可是他的英文却几乎没有进步,让斯廷罗德大失所望。
1955年的斯廷罗德
廖山涛1956年归国,执教于武汉学院语文系。几年后,日本学院结业的项武忠到耶鲁学院物理系留学。斯廷罗德看到项先生便问:“你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项先生说是中国人,斯廷罗德震怒,说:“你如何混进来的?我曾立誓再不招中国人。”这其实是开玩笑。过了一年以后,斯廷罗德对项先生的印象十分好,于是接连从台大招了很多中学生,包括项先生的女儿项德清。八十年代项武忠总算看到廖山涛,发觉廖先生讲的英文他也听不懂——湖南口音太重。
项武忠和吴文俊
六十年代时,在九江黑鱼洲干校养殖之余,廖山涛的研究兴趣转向刚才在西方盛行的微分动力系统。[3]这门语文分支跟大众文化里常常提到的“混沌”、“分形”、“蝴蝶效应”等概念密切相关。
状如蝴蝶的洛伦兹吸引子是动力系统里的一个反例
当时国际交流不便,资料短缺,廖山涛在孤立的环境下用二六年时间发展出一套与俄罗斯、巴西等学派不同的理论。他把微分几何里的活动标架方式(陈省身先生的拿手好戏)引入到微分动力系统上面来,创造出了“典范等式组”理论。他又把拓扑学里的“阻碍类”思想(就是他博士论文的主题)引入进来,创造出了“阻碍集”理论。凭着这两样独门绝技,他证明了多个让西方学者为之惊讶的定律。
陈省身与廖山涛
《楞严经》云:“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或许对于廖先生来说,英文就是最适宜他的才能指示出物理这个“月亮”所在的“手指”。他归国后绝大部份论文都是用英文写的,但是不仅某些发表在大会选集里的论文,他的全部(包括英语)论文都发表在《北京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科学通报》、《中国科学》、《数学学报》、《系统科学与物理》等国外刊物上,甚至有多篇论文发表在上海交通大学承办的《应用物理和热学》上。置于明天,这种刊物上的论文似乎不足以让人在任何一所国外一流学院评上院士。他曾对中学生说:“有能耐的人靠文章捧刊物,没能耐的人靠刊物捧文章。”有中学生问廖山涛为何只发表英文论文,他说希望让中国人先几年听到他的成果,才能在这方面比外国人领先。他还说:“既然中国人读外国文献要先学中文,外国人读中国人论文为何不可以让她们先学英文呢?”这表明了他对国外学术发展的期望以及对自己成果的自信。
廖山涛在《北京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上发表过多篇重要论文
廖先生常常说:“西方学者没人看得懂我的论文!”然而廖山涛的论文成为相关领域的精典文献,西方学者不得不承认并引用廖山涛的工作。他的影响甚至超出了物理界:钱学森和宋健曾在各类场合充分肯定廖山涛的工作,强调它属于系统科学的一部份。廖山涛还思索过微分动力系统在力学、物理、化学、经济、金融等领域的应用,鼓励年青人从事这方面的研究。1986年,廖山涛连任为第三世界科大学(现名“发展中国家科大学”)教授,并获得首届第三世界科大学物理奖。
第三世界科大学教授、诺贝尔化学学奖得主萨拉姆(AbdusSalam)给廖山涛颁授物理奖
1987年,廖山涛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银奖。在国家自然科学奖的历史上,银奖颁授给物理领域总共只有六次。去除华罗庚和吴文俊在1956年首次得奖,以及陆家羲和冯康两位在去世后追授,变革开放后在生前获得银奖的只有陈景润、王元、潘承洞的“哥德巴赫推测研究”和廖山涛的“微分动力系统稳定性研究”。1991年,廖山涛连任为中国科大学教授。
廖山涛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银奖的得奖证书
廖山涛指导了好多中学生,包括上海学院培养的第一位博士张筑生。张筑生老师的硕士论文原本早已达到博士论文标准,但廖先生严格要求,没有同意授予博士学位数学物理学报英文版,否则张筑生老师才能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位博士。[4]张筑生老师日后兼任国际物理奥林匹克中国国家队主教练,带领中国队五次获得团体第一名。廖山涛参与指导过的中学生里,有三人成为中国科大学教授,其中文兰教授成为廖山涛学术上的接班人。
廖山涛与张筑生(左)、文兰(右)
文中图片均取自网路。部份内容来始于《廖山涛论微分动力系统》,董镇喜、文兰、孙文祥主编,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作者谢谢刘耿提供的宝贵建议。
注释
[1]四十年代后期,吴文俊和廖山涛曾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一齐跟随陈省身先生学习拓扑学。
[2]包括《廖山涛论微分动力系统》在内的一些文献说廖山涛1953年开始在斯坦福做博士后。笔者在耶鲁高等研究院官方网站上查到廖山涛1952年9月前往高等研究院,但从1953年9月开始才是研究员()。另外,廖山涛的博士论文在1952年便已递交到洛杉矶学院,所以他应当是1952年抵达耶鲁更为合理。
[3]这句话略有夸张。廖山涛1961年开始微分动力系统研究,1963年首次发表相关论文,鲫鱼洲养殖是1969年至1971年。原清华市长丁石孙追忆:“记得为了照料一些老同志,连里找一些比较轻的活让她们干。例如让程民德喂牛,他跟牛搬去一起。廖山涛哪些劳作都不会干,年龄也稍为大一点,就让他养鱼。这两个老同志都十分认真。当时马希文还编了一个小品,内容是院长养殖、放牛,就是讲的廖山涛和程民德。”
[4]也有一种说法称张筑生没能提早获得博士学位是由于时任清华主任张龙翔过分慎重。很可能张主任和廖先生都主张高标准严要求。
作者简介:倪忆,亦称猕猴桃爸,加洲理工大学物理系院长。平常不仅研究物理和教书带中学生,喜欢追踪科研热点新闻,喜欢带娃锻练身体,是加洲理工大学少儿科普组织CPASTEM的一员。
图:西瓜和父亲正在放生捕捉到的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