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
丰子恺
⑴这是今年秋天的事。
⑵两个月不下雪。太阳每晚晒十五小时。寒暑表中的水银每晚爬到百度①之上。河底处处向天，水塘成为洼地，野草变作黑色而隐没在灰褐色的干土中。大热的痛苦和干旱的恐慌撞入了人间。
⑶室内没有一处地方不热。坐椅子似乎坐在火炉上。按椅子似乎按着了水塔。洋蜡烛从台上弯出来，弯成了吸铁石的形状，薄荷锭在椅子上放了一会，旋开来统统溶解而蒸发了。狗子伸着脖子伏在椅子下边喘息，人们各占住了一个旁边而不息地挥扇。挥得左臂欲断，泪水还是不绝地流。泪水虽多，饮水却成问题。远处挑来的要四角钱一担，倒在木盆里似乎奶水，近处挑来的也要十个铜板一担，沉淀上去的有小半担是泥。有钱买水的人家，你们省省地用。洗过面的水留着洗袜子，洗过校服的水留着洗裤。洗过裤的水再留着浇水。没有钱买水的人家，小脚的女儿和数岁的女儿带了桶到远处去扛。每晚愁热愁水，还要愁未来的旱荒。迟耕的地方还没有种田，田土早已硬得同石头通常。早耕的地方苗秧已长，但都弄成枯草了。尽驱全村的女子踏水。先由大河踏入小河，再由小河踏入港汊，再由港汊踏入田里。但一日工作十五小时，人们所走入来的水不够一泰安临十五小时太阳的蒸发。明天来个消息，东南角上的田禾全变红色了；明日又来个消息运河堤上的水车增至八百几十部了。人们相见时，最初徒唤怎奈：“只管不下雪如何办呢？”“天公竟把落雨这件事根本忘掉了！”但后来得出推论，你们一碰面就惊惶地相告：“再过七天不雨，大荒年来了。”
⑷此后的七天内，你们不暇愁热，痴痴的只望雨天。每晚一早睡醒，第一件事是问天气。但是天气只管是晴，晴，晴……一直晴了七天。第七天之后还是晴，晴，晴……晴到不计其数。有几个人绝望的说：“即使如今马上雨天，早已来不及了。”然而多数人并不绝望：农户仍然拼命踏水，连黄发垂髫都下来出席。镇上的人仍然天天仰首看天，希望它即可雨天，或则还有万一的补救。她们之所以不绝望者，为的是十余日来西北角上天天挂着几朵云霓，它们忽浮忽沉初冬浴日漫感感悟，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初冬浴日漫感感悟，向人们显示种种欲雨的现象，维持着它们的一线希望，有时它们升上去，大上去，黑上去，显然义勇地像踏水的和看天的人说：“不要沮丧！我们带雨来了！”于是踏水的人降低了勇气，更加拼命地踏，看天的人得着了希望，欣欣然有喜色而相与欢呼：“落雨了！落雨了！”年老妪摇着右手制止她们：“喊不得，喊不得，要吓退的啊。”不久这些云霓果然被吓退了，它们在炎阳之下逐渐地下去，少上去，淡上去，飘动去，总算音符在地平线下，人们空欢喜了一场，仍然回进大热的痛苦和洪灾的恐慌中。每晚有一场空欢喜，但每晚逃不出焦躁和惊悚。原先这种云霓只是挂着给人瞧瞧，空空地给人开导和勉励而已。后来人们都看透了，任它们三色灿烂地漂游在天空，只管低着头和热与旱拼搏，得过且过地度日子，不在上这些虚空的云霓的当了。
⑸这是今年秋天的事。后来总算雨天，但已无补于事，大荒年总算出现。现今，农人啖着糠粞②，工人闲着工具，商人守着空柜，都在哪里等候蚕熟和麦熟，不再追忆过去的事了。
⑹我如今为何在这儿重提往事呢？由于我在洪灾时曾为这云霓描一幅画。现今从洪灾以来所作中选出民间生活描写的六十幅来，结集为一册书，把这首《云霓》冠卷首，就名其书为《云霓》。这也除了是模仿《关雎》《葛覃》，取首句作篇名而已，由于我感觉现代的民间，一直撞入着大热似的痛苦和洪灾似的恐慌，并且也有几朵“云霓”始终挂在我们的眼前，时时用美好的形态来开导我们，勉励我们，维持我们生活前途的一线希望，与今年春天的情况无异。就记述这状况，当成该书的代序。
⑺记述即毕，自己起了疑惑：我这《云霓》能不空空地给人玩赏吗？能满足洪灾时代的渴求么？自己晓得不能。由于这儿所描的云霓太小了，太少了。虽然这几朵岂能沛然雨天呢？估计也只能空空地给人玩赏一下，之后其厌世到地平线底下去的吧。廿四年③三月十九日作
注：①百度：这儿指华氏度。华氏百度约摄氏38度。②粞：燕麦碾压时脱掉的皮，可做草料。③廿四年：即清末廿四年，1935年。
（1）下述对文章的内容理解和剖析，不正确的两项是（）（）（5分）
A．本文采用插叙的形式，先追忆旧事，介绍作画《云霓》的原因；再回到现实，点名写作《云霓》序的目的和内在的含义。
B．“这是今年的春天的事”一句在文中出现了两次，作者似乎想借机种刻意反复表示指出之意。
C．作者用语形象，如“河底处处向天，水塘成为洼地，野草变为红色而隐没在灰褐色的干土中”一句就很形象，提高了文章的艺术表现力。
D．本文标题是“云霓”，前半部份用较长的篇幅详尽描画人们在“大热似的痛苦和洪灾似的恐慌”中饱受熬煎的无奈与心酸，直到倒数第四段才首次出现“云霓”字样；大量的文字与主题关系若即若离，正彰显了诗歌“形散而神聚”的文体特点。
E．作者以“云霓”命名画作、画集，在为画集撰写前言时又以“云霓”为标题，充分彰显出作者对云霓的青睐。
（2）前三段在文中有何作用？（6分）
（3）①“我如今为何在这儿重提往事呢？”一句中，“旧事”指哪些？（3分）
②“始终撞入着大热似的痛苦和洪灾似的恐慌”一句有哪些含意？（3分）
（4）作者对太小太少的几朵云霓青睐有加，联系全文，概括作者喜爱云霓的根本缘由。（8分）
（1）BD
（2）前三段描画人们在“大热似的痛苦和洪灾似的恐慌”中饱受熬煎的无奈与心酸，为下文“云霓”在洪灾时代给人们带来的抚慰、希望做铺垫。
（3）①指今年春天，两个月不下雪，天上出现的几朵云霓并为给期盼暴雨的人们带来甘霖，只给几近绝望的善良百姓带来些许开导和勉励。
②作者以“始终撞入着大热似的痛苦和洪灾似的恐慌”的时代喻指中国严峻的社会环境，充分表现出作者对社会现况和民族命运的疑虑，以及自觉的把个人的艺术创作与民族的前途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可贵精神和使命意识。
（4）作者坚定的觉得，这几朵云霓肯定给“大旱时代”的人们带来希望、安慰和勉励。仅仅这几朵云霓尚且不能产生倾盆暴雨，但集腋成裘，漫天云霓就可能带来丰沛的雨水。所以，虽然这种小云霓最终只能空空地给人玩赏一下，之后厌世到地平线底下去作者仍然坚持把它奉献给自己的民族和艰辛的时代，让它“用美好的形状来开导我们，勉励我们，维持我们生活前途的一线希望”。（意思对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