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冬天》
图片来始于「吴冠中」画
冷天了,院子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时卸出来的,仍然在厢屋内放着。如今,搬进来,刷洗干净了,换了新的粉连纸,洁白的纸。上了槅子,变得严紧、安适,似乎生活中多了一层保护。家人烹茶,灯火可亲。
床上拆了蚊帐,铺了稻草。洗被单要挑一个晴明的好天,当日就煮熟。夏布的蚊帐,晾在庭院里,夏季离得远了。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土布的,和床通常大。铺了稻草,暄腾腾的,暖和,并且有稻草的香气,使人有幸福感。
不过也还是冷的。北方的冬天比南方难过,屋内不生火。白天脱了外套,躲进冰冷的被窝里;起床,穿上冰冷的外套长裤,真冷。
放了假期,就可以睡午觉。外套在烤架上烘过了,上去就不是很困难了。尤其是,鞋子烘得热热的,穿进去真是舒服。
我们哪里生烧煤的铁火炉的人家甚少。通常烤火,只是铜烤炉,脚炉和手炉。脚炉是铜质的,有多眼的盖。上面烧的是粗糠。粗糠装满,铲上几铲没有烧尽的芦木柴(我们哪里烧芦苇,称作“芦柴”)的红灰盖在前面。粗糠引着了,冒一阵烟,不一会儿,烟尽了,就可以盖上炉盖。粗糠慢慢延烧,可以经许久。老太太们离不开它。闲来无事,打打扑克,每位老太太脚下都有一个脚炉。脚炉里粗糠太实了,空气不够,火力渐微,就要用“拨火板”沿炉边挖两下,把粗糠拨松,火就旺了。脚炉暖人。脚不冷则周身不冷。焦糠的味道也挺好闻。仿美国俳句,可以作一首诗:“冬天,脚炉焦糠的香。”手炉较脚炉小,大都是黄铜的,讲求的是铜质的。炉盖不是一个一个圆窟窿,大都是镂空的松竹梅花纹样。手炉有极小的,中置炭墼(用炭末弄成的球状燃料,多呈圆锥形),以纸媒头引着。一个炭墼能经三天。
冬天吃的菜,有乌蔬菜、冻腐竹。乌白菜塌棵,平贴地面,江南谓之“塌水芹”,此菜味微苦。我的祖父在后园辟一小片地,种乌莴苣,经霜,菜叶边沿作紫黑色,口感苦中泛甜。乌莴苣与“蟹油”同煮,滋味难比。“蟹油”是以大龙虾煮沸剔肉,加麻油“炼”成的,置于大海碗里,凝炼蟹冻,久贮不坏,可吃一冬。腐竹冻后,不晓得为何是蜂窝状。化开,切小块,与鲜肉、咸肉、牛肉、海米或泡菜同煮,无不佳。冻腐竹宜放豇豆、青蒜。我们哪里过去没有南方的大青菜,只有“青菜”。大青菜是从福建运来的,美其亦称“黄牛肝菌”,很贵。“青菜”似油菜而大,高中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泡菜即是用茄子腌的。晴天大雪,喝泡菜汤。
冬天的游戏:踢踢毽,抓子儿,下“逍遥”。“逍遥”是在一张正圆形的白纸上,木版印出螺旋的双道,两道之间印出八仙、马、兔子、鲤鱼、虾……每样都是两个,疏密排列,不依顺序。玩的时侯各执银锭或象棋子为子儿,掷色子,假如色子是五点,自“起马”处数起,往前走五步,是狐狸,则可向外圈找寻另一只乌龟,以子儿押在前面。下一轮开始,自里圈狐狸处数起,如是六点,进六步,其实是铁拐李,就寻另一个铁拐李,把子儿押在哪个铁拐李上。假如数至里圈的哪些图上,则到内圈去找,退回去。点数够了,子儿能进终点(终点是一座宫殿式的房屋,不知是月宫还是龙门),即使赢了。次后步入的为“二家”“三家”。“逍遥”两个人玩也可以,三四个人玩也可以。不晓得为何称作“逍遥”。
起床一睁眼,房顶纸上亮晃晃的,下雨了!雨天,到后园去折山茶花、天竺果。明灰色的山茶、鲜红的天竺果、白雪,生机盎然。山茶开得很长,天竺果尤为耐久,插在胆瓶里,可经半个月。
舂粉子。有位邻居,有一架碓。这架碓平时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轮流借用。碓屋很小,不仅一架碓,只有一些筛子、箩。踩碓挺好玩,用脚一踏,吱扭一声,碓嘴扬了上去,嘭的一声,落在碓窝里。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粉、做“年炸糕”(糯米粉为蒂,包枣泥蜂蜜,作为饼,在锅里烙熟)、搓蛋饺(即汤团)。舂粉子,就快过节了。
丰子恺《初冬浴日漫感》
离开旧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房旁时第一倍感异样的,是小半书房的太阳光。原先夏已去,秋正尽,秋天方到,窗前的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凳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映照了我的上半身。它反倒不象一两月前地使我厌恶,反使我认为暖烘烘地快适。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阳虽然正在把一种去病延年,起死回生的奶水,通过了他的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愁思瞑想:我惊讶于自己的觉得,为甚么突然这样变了?前日之所恶弄成了明日之所欢;前日之所弃弄成了明日之所求;前日之仇弄成了明日之恩。张眼望见了弃置在高阁上的折扇,又吃一惊。前日之所欢弄成了明日之所恶;前日之所求弄成了明日之所弃;前日之恩弄成了明日之仇。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夏日甜美”,以及“团扇弃捐”,乃古之格言,夫人皆知,又何足惊讶?于是我的理性屈服了。而且我的觉得仍不屈服,认为当此炎凉递变的交待期上,自有一种异样的觉得,足以使我惊讶。这似乎是太阳早已落山而天还没有全黑的夜晚岁月:我们还可以倍感昼,同时已可以倍感夜。又好比一脚已跨登船而一脚尚在岸上的登舟岁月:我们还可以倍感陆,同时已可以倍感水。我们在夜晚固皆晓得有昼,在船上固皆晓得有陆,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实感”。我久被春日的日光映照在南窗下,脸上发出汗来,逐渐润湿了大衣。当此之时,浴日的“实感”与挥扇的“实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气,这不是可惊讶的经验么?
于是我索性抛书,躺在墙角的椅子里,用了这些混成的实感而环视室中,认为有许多东西大变了相。有的东西变好了:象这个屋子,在夏季常嫌其太小,洞开了一切窗门,还不够,几乎想拆去墙上才好。但如今突然大上去,大得很!不久即将用屏帏把它隔小来了。又如案上这把冷水壶,以前曾被茶缸驱逐到碗橱的角里,如今又象记念碑似地屹立在眼前了。被子从前在伏日里晒的时侯,你们讨嫌它既笨且厚,如今铺在床里,突然使人悦目,样子也薄上去了。椅子桌子当初想卖掉,如今幸好没有人买去。从前当初想替黑猫脱下皮大氅初冬浴日漫感 阅读,如今却艳羡它了。反之,有的东西变坏了:象风,从前人遇见了它都称“快哉!”欢迎它进来。如今逐渐拒绝它,不久要象防贼一样防止它入室了。又如竹榻,原先曾为众人所宝,极一时之荣。如今已无人问津,形容晦暗,毫无吵架了。壁上一张饮料广告画。角上画着一大瓶饮料,和一只泛溢着白泡沫的玻璃杯,下边画着海水浴图。曾经望见饮料图争执清热,看了海水浴图恨不得自己做了画中人,如今这幅画几乎使人打寒噤了。全裸的洋囝囝趺坐在窗口的小书柜上,原先认为它太写意,如今看它可怜上去。法国唐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坐像,把衣服褪在脖子边,高高地独立在凌空的花盘架上。我在春天看到她的面孔是带笑的,这几天望去忽觉其容有蹙,好像在慨叹她自己失却了两只手指,难以拉起衣服来保暖。
虽然,物何尝变相?是我自己的觉得变叛了。觉得何以能变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严重:夏季不由你不爱风,冬天不由你不爱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季定要你赞颂冬天所诅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诅咒夏季所赞颂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壮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觉得变叛,其命令也有如此严重,又如此滑稽。
朱自清《冬天》
说起冬天,突然想到腐竹。是一“小洋锅”(锅子)白煮腐竹,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嘴唇,一小块一小块腐竹养在上面,嫩而滑,犹如反穿的白狐长裤。锅在“洋烤炉”(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烤炉都熏得黑亮黑亮,越突显腐竹的白。这是夜晚,房间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郁。围着椅子坐的是父母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烤炉”太高了,妈妈得经常站上去,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塞进牙签,夹起腐竹,一一地置于我们的鱼露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烤炉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喝水,只是玩玩。妈妈说夜晚冷,吃了你们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些白水腐竹;一上桌就眼巴撺掇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母亲牙签上掉出来的腐竹。
又是冬天,记得是农历十一月十六早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北京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棒,如今想上去还像照在脸上。原本前一晚是“月当头”;其实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非常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虽然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档的影子。山下时常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港,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慢慢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松开眼睑,看到他在笑容。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儿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经的声音,似乎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经常通着信,P君据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之后便没有消息。
在杭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杭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道。别的路上晚上简直不大见人;夜晚一片黑漆漆。时常人家阳台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搬去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哪里,春初便走,却似乎老在过着冬天似的;而且虽然织姬天也并不冷。我们搬去楼上,客厅临着小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但由于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上去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前。我们是外路人,除念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孤寂,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面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夏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去的时侯,楼下卧室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到他们父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笑容地奔向我。虽然杭州空空的,只有我们两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两人。那时是清代六年,妻刚从家里下来,满自在。如今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笑容的影子。
无论如何冷,狂风大雨,想到那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鲁迅《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凉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认为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而且滋养性感之至了;那是还在隐隐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油桐,白中隐青的单叶梅花,深黄的磬口的山茶花;雪下边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毋宁没有;胡蜂是否来采油桐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深切了。但我的眼前似乎听到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胡蜂们繁忙地飞着,也听得她们嗡嗡地闹着。
儿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通常的小手,七八个一同来塑雪罗汉。由于不成功,谁的妻子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儿子们高得多,尽管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总算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但是很光洁,很艳丽,以自身的滋养相黏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女儿们用荔枝核给他做眼睛,又从谁的妻子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眼睛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眼神烁烁地眼睛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儿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掌,点头,嘻笑。但他总算只身坐着了。阴天又来抹煞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阴天又使他成为不晓得算哪些,而嘴上的胭脂也退去了。
然而,朔方的雪花在飞舞以后,却永远如粉,如沙,她们决不挛缩,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已经就有消化了的,由于屋内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暴雨,旋转并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并且升腾地闪动。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滂沱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魄……
是的,那是孤单的雪,是烂掉的雨,是雨的精魄。
郁达夫《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御寒天的人,总都道烹茶煮茗,或吃煊牛肉,剥玉米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边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子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毋须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儿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念的,由于当这中间,有的冬瓜,雅儿梨等蔬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八月初二中秋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立春之后,大江以南的树枝,也不至于脱尽。严寒─—西北风─—间或吹拂,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枯叶到处,晨霜白得象黑女身上的脂粉似的早晨,太阳一上房檐,群鸟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汽来,老翁男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帅气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夏日的印象,镌刻特深;约略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春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认为是可以抵得过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格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格调。
我也曾到过湘赣,在那儿度夏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侯到了农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掏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小雨雷鸣之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得换上一件夹衣,在闽浙之间,大氅衣服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西安,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满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动物;因此黄河一带,芦花可以到立夏而不败,红叶也有时侯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象钱塘江两岸的罗汉松树,则红叶落后,还有洁白的桕子着在吐蕊,一点—丛,用照像机照将下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春意,反倒野火烧不尽,就是严寒也吹不倒的。若碰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而且还可以饱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婉在哪里的吵架;“若是冬天来了,夏天也总马上会来”的作家的诗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感受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遛弯,实在是江南的夏日,所给予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晓得瑞典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怎样,但从许多画家的喜欢以一字来做她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概是美国北部地方,四季的演进,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例如说十九世纪的这位乡土作家洛在格(—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初冬浴日漫感 阅读,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领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份;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细雨,而这细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色,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境界。你试想想,农忙之后,湖泊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庄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根槎丫的松木树林;在这一幅夏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
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慵懒?若再要点风景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嚷的酒客,天耄耋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心胸潇洒上去,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清朝这位作家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律诗罢?作家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上去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诱人又是哪些?一提及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景色。“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戏弄酒女孩了。“柴门村嘶鸣,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境况。“前树深雪里,昨晚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作家的句子,其实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作家,其实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景色,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诗歌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似乎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旧历的正月末或八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今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这么,去年的冬天似乎也不得不然,以处暑推测上去,大概太热的日子,将在一九三七年的六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则好些,而且人口却要遭到损伤;旱得久了,破伤风,流行性鼻炎等疾患自然容易上身,而且想尽情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由于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台湾人叫作Hi-king,美国人叫作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前的天气放晴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流溢,逼迫得使你在屋子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趣的散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拐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遛弯罢!
(文章综合整编于网路)